水龙吟

登瓜步江楼

怒涛千叠横江,是谁截断神鳌足?却思当日,风云叱咤,气吞巴蜀。江左夷吾,风流顿尽,神州谁复?但茫茫睹此,江山如故,悲何限、吞声哭。正拟清游堪续,剩荒苔、乱鸦残木。伤心莫话,南朝旧事,春波犹绿。鼎鼎华年,滔滔逝水,浮生何促。指三山缥缈,凌云东去,醉吟霜竹。

瓜步山在金陵(今江苏南京)附近,词人徐之瑞登上瓜步江楼眺望,触景生情,自然会联想起六朝旧事,兴起今昔盛衰的感慨,因而写下这首《水龙吟》词。

“怒涛千叠横江,是谁截断神鳌足?”词的开端即地写景,境界壮阔,气势恢宏,诚如苏轼《念奴娇》“大江东去,浪淘尽、千古风流人物”一样。滚滚东去的长江,波涛汹涌,浪高如千叠山;是谁截断了渤海东戴负三山的神鳌之足,使三山失去支撑,随着怒涛在江上随波出没,忽高忽低。词人巧妙地将屈原《天问》里记载的巨鳌戴山的神话写入词中,比喻长江中的怒涛,奇想忽起,真是神来之笔。词人的思路由长江而联想到历史长河中的一段晋代历史,这种艺术构思,与宋代苏轼《念奴娇》词如出一辙。“却思当日”三句,写西晋灭吴的故事。想当年王濬镇蜀时,奉晋武帝之命,率领以高大楼船组成的水军,沿江东下,讨伐东吴。这时的王濬叱咤风云,气吞巴蜀、吴楚。不久,东吴覆亡,晋统一全国。这是晋代兴盛的时期。“江左夷吾”三句,写东晋偏安江左事。历史长河与长江水同样不停地流逝。西晋末年,五胡乱华,晋室东迁至金陵,国势日益衰落。夷吾,是春秋时期齐相管仲的名。东晋初年,温峤称王导为江左贤相,云:“江左自有管夷吾,吾复何虑!”事见《晋书·温峤传》。可惜,王导是个清谈家,并不能戮力恢复中原,所以词人慨叹:“风流顿尽,神州谁复?”这一层词意与上三句对应,写出晋代的兴衰。接着,“但茫茫睹此”三句,词人从历史的追思中回到现实人生,在瓜步江楼上所能看到的,只是茫茫的大江,青青的远山,“江山如故”,江山依旧,而人事不断变化,王朝不断更替,所以词人吞声哭泣,悲痛已极。“吞声哭”,用杜甫《哀江头》“少陵野老吞声哭”成句。《哀江头》是杜甫在安史之乱时被乱军掳入长安后写的作品,他目睹王朝危亡、国都沦落,悲恸欲绝,所以开篇就说“吞声哭”。徐之瑞运用成句,隐括杜甫诗意,表述今日的感慨,恰如其分。

下片词意在多次转折中不断展开。“正拟清游”二句,词人正打算追续前人的雅兴,登上瓜步江楼游览,不料看到的只是荒苔、乱鸦和残木,清游的兴致顿时消失。这是一个转折。既然满眼是衰败的景象,那么,“伤心莫话”三句就是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再多提南朝的旧事。可是,当一眼看到那“春波犹绿”的景象,又怎能不勾引起往事的追怀呢?“伤心莫话”、“春波犹绿”二句,固然从陆游《沈园》“伤心桥下春波绿”句中化出,而它的深层情感要比陆游的诗意更为婉曲,因为陆游伤心的仅是个人婚姻恋爱失意后的情感,而徐之瑞伤心的则是国家兴亡的情思。这是第二个转折。“鼎鼎华年”三句,是第三个转折。鼎鼎,盛貌。词人年华正富,精力正处于鼎盛时期,可以有一番作为,但当他看到滔滔不绝东逝的江水,不由得产生人生短促、无所成就的苦恼。这里,暗用了《论语·子罕》“子在川上曰:‘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’”的语意,增加了意象的哲理内蕴。下片从“正拟清游”的雅兴到“伤心莫话”的惆怅,进而转入“浮生何促”的喟叹,词意多次转折,自然逗出“指三山缥缈”三句,真有水到渠成之势。指,指着;三山,海上三仙山,它与首句遥应,是从“千叠山”、“截断神鳌足”联想起来的。负戴仙山的神鳌,既然被截断巨足,所以三山便在狂涛中出没。“缥缈”、“凌云东去”,都是登楼眺望江中狂涛时产生的艺术想象。词人一边指看,一边想象自身也随缥缈的三山凌云东去。“醉吟霜竹”,霜竹,是笛子。在神仙境界里,饮酒沉醉,吹奏竹笛,一种忘然世外、陶然自得之意趣,溢于言外。词人似乎觉得,只有在神仙世界里才能真正解脱今昔盛衰、人生短促这一类烦恼。

词人决不会无端兴起这种今昔盛衰的感喟的,但是全词不著痕迹,词里也找不出为何要写这首词的片言只语。当读者联系徐之瑞生活在明末清初时的处境和心态,便能心领神会到这首词的情思、意趣和旨归。全词词境雄浑超诣,含蕴无穷,绝无粘皮著骨之拙笔,深得“不着一字,尽得风流”的奥秘。